行年五十

·张天杰

一九七三，岁在癸丑，梧桐乡里，古运河畔，出生了三个古灵精怪的女子，许雅颖、高逸仙、孟滟湘，乍一看这名字，亦俗亦雅，俗则是本真，生活气息的热情洋溢，生命力量的自然勃发；雅则是超越，各自以自己的半辈子的修行，各自去寻求超越的境界罢了。

岁在癸丑，其实让人更容易想起的是永和九年，那是一个曲水流觞、畅叙幽情的暮春之初。“风雨送春归，飞雪迎春到。已是悬崖百丈冰，犹有花枝俏。”这几句，对于出生于东方红时代的人，当不陌生，如今又到了飞雪迎春之际，似乎称她们为岁寒三友，亦无不可。宋人林景熙在《王云梅舍记》中说：“累土为山，种梅百本，与乔松修篁为岁寒友。”凡俗尘世，或书或画或印，投于艺术的世界，亦可寻觅自己的超越。

古运河畔，原本也有着丰润的艺术滋养之土壤，宋代的苏轼、元代的赵孟頫，都曾买舟而来寻师访友，近世则有吴待秋、张伯英以及丰子恺、钱君匋等人走出桐乡，成为海上名家。如今她们三人分别在书、画、印之上，各有各的追求，也俨然成家。许君的书法，一笔一划，从王羲之、王献之、褚遂良、颜真卿而出，日复一日，渐得自我。高君的花鸟画，当是从家门前的梧桐、月季、蜀葵，以及河边采得的枯蓬而出，一身爱好是天然，也得反复描摹，仔细体贴。孟君的篆刻，则以秦玺汉印及西泠诸家之刀法，小试于《沁园春·长沙》二十六长短句，异中有同，浑然一气。收于此处的百多件精品，本是她们半生为艺之结晶。

孔夫子说：“岁寒，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”黄櫱禅师说：“不经一番寒彻骨，怎得梅花扑鼻香。”不必再引郑板桥“任尔东西南北风”之句了，艺事精进之路，自当向松、竹、梅学习。许、高、孟三君子更属不易，这让我想起了诗人艾青之句：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，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，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，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……书、画、印，本为“无益之事”，少有人可以此谋生，故而都需要在忙完本职工作，忙完一日三餐，忙完孩子的鞋子袜子，方才悄悄转身步入书房研墨铺纸，拿起毛笔刻刀。谁说女子不如男？成如容易且艰辛，如鱼饮水，冷暖自知。

“不知命无以为君子”，芳龄五十，知命之年，正是一生最好的年纪。以艺术为皈依，繁花落尽之日，反而现出天真纯粹。古人云：“行年五十，当知四十九年之非；在世百年，哪有三万六千日之乐。”岁寒三友，艺术化境，登山临水，移步异景。天命在其中，乐事在其中。优雅飘逸的君子，总是令人羡慕的。赞曰：

许尔愚得，颖慧自藏。漫漫书道，雅韵独长。

高山峨峨，素问沧浪。逸笔无心，仙韵深长。

孟氏三迁，潋滟一湘。泠泠篆意，兰韵悠长。

（张天杰，浙江桐乡人，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历史学博士，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，现任杭州师范大学国学院教授。）